小耘週歲 ◎施善繼
小耘,今天是妳週歲,
妳這小調皮鬼,
去年,比預產日,
還慢一個星期才到我們家。
記得那天,
天剛剛亮,
樓下豆漿店的鐵捲門,
才嘩啦啦的開,
鹹餅、燒餅才放進電爐子裡烤,
油條才一根根放進油鍋裡炸,
妳就在媽媽圓鼓鼓的肚子裡鬧。
其實我們也睡夠了,
只是妳在這時候來,
爸爸要去上班,
哥哥要去上學,
媽媽要怎麼辦?
媽媽陣痛已很急促,
媽媽已支持不住。
我們提著準備好的包包,
叫起惺惺忪忪的哥哥,
爸爸背著哥哥,
手牽著媽媽,
媽媽每跨一步,
都強忍著妳急急促促的震動,
向馬偕醫院奔去。
媽媽住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我們比較合適,
因為我們住得起。
住四天三夜,
繳參仟貳佰壹拾貳元,
拿了五張收據,
拿了妳的出生證明書。
爸爸抱著妳牽著媽媽,
媽媽牽著哥哥,
一家四口高高興興,
踏著和緩的腳步走出醫院,
迎向中山北路民生路口燦爛的陽光。
媽媽作月子,
爸爸到菜市場去。
乖乖的妳睡在搖籃裡,
嬰兒美奶粉:美國的,
加農奶瓶:英國的,
尿布:中國的,
妳的哭聲也是中國的,
乖乖的妳睡在搖籃裡。
爸爸到菜市場去,
媽媽在作月子。
妳在每個月請人幫忙,
包括洗衣服兩千塊的照顧下長大。
嬰兒美後來換成安佳,
加上愛力麥粉;
加上的媽媽的鍾愛;
加上哥哥的逗愛;
加上爸爸的暱愛。
妳穿哥哥穿過的舊衣,
玩哥哥玩過的玩具。
妳誕生在臺北市,
戶籍登記仍跟著爸爸,
臺灣省彰化縣鹿港鎮洛津里。
但爸爸必須告訴妳,
我們的祖籍遠遠的,
在福建的晉江。
而我們現在住在中和鄉,
郵遞區號二三五,
將來長大後妳要在中和國小,
和別的小朋友一樣帶便當,
受中文的中國教育。
爸爸有廣東籍的朋友,
也有吉林,
有湖南,
有四川,
來自中國各地的朋友。
妳將來長大上學,
像爸爸也會有,
來自中國各地的小朋友。
妳要用國語和他們交談,
和他們互助互愛,
和他們不分彼此的遊戲,
絕對不要打架。
在學校尊敬師長,
搭車走路嚴守秩序,
在無論那裡,
要記牢我們是堂堂正正,
脊樑挺直不亢不卑的,
中國人。
妳快快的睡吧快快的長大,
快快的吃吧快快的長大,
快快的長大就知道;
吃的鹽巴那裡來,
吃的小魚那裡來,
吃的稀飯那裡來,
吃的香蕉那裡來,
穿的衣服那裡來,
穿的鞋子那裡來,
睡的床舖那裡來,
住的房屋那裡來,
走的馬路那裡來。
妳快快的睡,
爸爸唱搖囝仔歌搖妳入睡,
妳今天週歲,
讓古老的中國伴妳入睡,
快快的長大快快的睡。
明天當妳醒來,
少年的中國也已醒來,
少年的中國不再迷惘,
少年的中國不再徬徨,
少年的中國不再失望,
少年的中國英氣風發,
少年的中國虎嘯鷹揚。
◎ 作者簡介
施善繼(1945—),彰化縣鹿港鎮人。曾任職於臺北縣工務局工程隊。高中時代開始寫詩,1971年與辛牧、蕭蕭等三人籌組龍族詩社。著有詩集《傘季》、《施善繼詩選》、《寶島小遊記》、《返鄉》、《毒蘋果札記》等。1998以降,專事雜文寫作,以「毒蘋果札記」專欄,陸續刊發於《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批判與再造》、《兩岸犇報》等報誌。(改自維基百科)
◎小編一尾賞析
2000年代初上小學的我在校慶唱著《國旗歌》:「光我民族/促進大同」,當時的我不明白歌詞的意義,直到很後來才明白唱歌是對於身體的規訓、召喚來自過去久遠的國族主義的意識形態,而「做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小時候國語作業簿背面總是有這段蔣公訓詞似乎也是如此,做個好學生的同時,也要做個中國人。
「國語」、「國文」、「國字」、「國學」、「國歌」、「國旗」這些詞彙裡的「國」,背後所隱含的「國」即是「中國」,在臺灣的語境來看就是1912年成立於南京的「中華民國」,從1949到1970年代代表「中國」的「中華民國」面臨了釣魚臺事件、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中華民國」這個在臺灣的政權受到了挑戰,而1978年4月發表於《雄獅美術》第86期上的〈小耘周歲〉也是在此一時期寫成。
〈小耘周歲〉的寫作主題也無不與19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作家們在此思考何為鄉土?書寫中國還是臺灣、現代主義還是寫實主義的問題相關,同時施善繼參與籌組的龍族詩社開始反省現代主義,強調寫實、社會性,將精神價值由西方向東方/中國回擺,從這開始也不難理解為什麼施善繼會在這個時期創作出〈小耘周歲〉這樣的詩來了。
〈小耘周歲〉寫的是父親對於新生女兒的未來期許,相較於上一代的現代主義詩人,從語言上來看幾乎沒有艱深令人難以理解的語句,也不難猜想這也是為什麼這首詩會出現在1980年代的國文課本中。詩的前兩個段落描述的是媽媽妊 娠陣痛全家協力送媽媽到醫院產子的過程,其中也不無反映上世代的台北地景,如原來自北方飲食但現在已經在地化的豆漿油條店。接著到了媽媽坐月子的場景,詩人以父親口吻介紹來自英美的嬰兒用具後說:「尿布:中國的,/妳的哭聲也是中國的,/乖乖的妳睡在搖籃裡。」,在告別現代主義和西方精神後,當然嬰兒的哭聲也必然是中國的。
在東方/中國意識抬頭下,本土的源流必也來自於對岸大陸:「妳誕生在臺北市,/戶籍登記仍跟著爸爸,/臺灣省彰化縣鹿港鎮洛津里。/但爸爸必須告訴妳,/我們的祖籍遠遠的,/在福建的晉江。」同時,這段也顯現了1960、1970臺灣大規模工業化、都市化後臺北迎接了為數眾多的中南部移民的景況,多移居至中和永和、板橋新莊、三重蘆洲等地。同時,在國語運動如火如荼的進行的時間,「受中文的中國教育」的其中一個目的是為了和來自「中國各地的小朋友」溝通,即使是講閩南語來自彰化鹿港的人為了要和「不同省份的同胞」溝通,都必須學習「國語」,「在無論那裡,/要記牢我們是堂堂正正,/脊樑挺直不亢不卑的,/中國人。」,或許我們可以將其影射至1970那個孤立無援的「中(華民)國」喊出「漢賊不兩立」後,詩人再一次的政治表態。
到了最後一段,詩全然得脫離了寫實的脈絡成為了一種召喚古老中國在此降臨的咒語,在此時此地吃、穿、睡、住、走的東西在現實上絕對不可能來自對岸,但詩不斷地利用排比寫著「那裡來」。唱搖著閩南語的囝仔歌,就能「讓古老的中國伴妳入睡」,詩人在寫實語境上加入了超現實的綱目,中國國族主義班師回朝,詩人在「中(華民)國」又一次面臨危急存亡之際的1970年代,讓梁啟超為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前傾頹的中國所寫的《少年中國說》再次搬屍回巢,即再現了:「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彊!」的乎吿,退出聯合國的中華民國在詩裡接榫了鴉片戰爭後的大清國的隱喻,此時回向寫實、中國/東方的詩作呼應了官方的意識形態,也不難想像為何後來這首詩能夠收入國文課本裡。
然而,此時其他作家的寫作,如鄉土文學論戰的「鄉土」時常回溯的是更遠大的古老中國,但那關於臺灣的寫作主題同時開始在1970萌芽,到了國文課本收錄這首詩的年代,那是在美麗島大審之後、黨外運動不斷衝撞威權體制、台灣意識論戰正在進行的解嚴前夕的1980,國文課本承載的意識形態也與當時的社會氛圍形成了一股強烈的對比。或許從今日來看這首詩並不真的有如此高超的詩的技藝,但這首詩確實也代表了在某個年代生在這座島嶼上的人,被國家所形塑的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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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佳郁
圖片:自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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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1/20210107.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國語課本詩選 #國立編譯館 #施善繼 #小耘週歲 #鄉土文學 #大中國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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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道至生活的一萬種可能:吳柏蒼 關於《42》的心電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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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回聲樂團主唱 吳柏蒼:玩搖滾樂跟搞網路是一樣的事,骨子裡得有點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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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基百科上寫我的職業是「歌手」(樂團主唱)和「科技創業家」,我後來覺得這是同一件事,做樂團也是一種創業,合夥人就是你的團員。
>16歲那年,我遇到兩樣最酷最刺激的事:搖滾樂和網路,對當時的我而言,這兩件事都能改變世界,也是我從大學到現在一直在做的事。
>「做搖滾樂」跟「搞網路」很像,你骨子裡得有點叛逆,它們都是試圖去開拓人們的視野與風景。
>我第一次聽到Suede〈So Young〉的那一刻,我便知曉未來將會為了這件事(搖滾樂)奉獻我的一生。還是高中生的我,那天買了兩張Suede的專輯──第一張同名專輯《Suede》(1993)與《Dog Man Star》(1994),家裡只有我一人,我躲在房間,音響開很大聲。從第一張開始聽,第一首歌、第一段吉他聲響、第一句歌聲出來,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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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創作者,言論思想的自由是我絕對的底限。除了經營理念,這是我當年選擇離開iNDIEVOX與StreetVoice的原因之一。
>要離開自己一手創立的公司很難,是我太太告訴我:要懂得放下。回想起來,那或許是我聽過最好的建議,因為在此之前,我這一生從沒想過「放下」。
>最常跟我不和的團員應該是春佑(鼓手)吧!但也因為我們最熟啦!且節奏組往往在編曲前期就得做出決定性的導向。女生做搖滾樂,自然跟男生有生理上的不同,不管是演繹或情感,但我也深信這種衝突與互補正是Echo的迷人所在。
>除了那些Britpop名團的英文歌詞,影響我歌詞創作最深的作家是徐志摩和村上春樹,十幾歲的男生真的看得懂《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嗎?但我當時真的被那樣的世界觀給吸引。
>我曾厭惡那些千篇一律的中文流行歌詞,直到我看見林夕為王菲寫的〈百年孤寂〉,那就是我所憧憬的中文歌詞面貌。
>我填詞最在意句子演唱時的律動感。樂團初期(《感官駕馭》時期),我是用寫詩的心情來作詞,聽眾能否理解那些文字最初的意義也無妨,我喜歡大家有各自的想像。
>但《42》的歌詞很直接,基本上有翻歌詞的人就都能理解我在說什麼,它有很多對當前政治的批判性訴求,一些很直白、私人、諷刺的語氣,我會覺得放在Echo不太對,但我需要一個出口,這也是最終促成我製作這張個人專輯的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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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01/03(日)14:00-16:00
地點:青鳥居所(10347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198號2樓)
講者:吳柏蒼 回聲樂團主唱
報名:報名費200元 (當天亦可現場買票入場)
人數:上限4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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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https://www.esquire.tw/tab/524/id/36144
轉自:Esquire 君子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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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長,慎入,但如果隊歷史教育有興趣的,那就需要來瞧瞧。
對於高中不再用編年史上歷史課,我其實蠻贊成的。畢竟現在高中課本不過就是國中課本的深化版,已經學過的東西再學一遍,其實對於學生來說,吸引力自然下降,很容易有倦怠感。
(說一個不值得學習的經驗,我在高中時期,看到課本跟國中大同小異,重點是裡面的知識我都懂了,所以我高一跟高二的歷史課索性都睡覺去了,因為真的沒意思。)
但依照教授所言,高中以後改用專題,而平均一個專題只有2堂課可以教......
這沒能解決授課時數不足所以被逼得趕課的現況呀!
趕課,代表老師上的辛苦,而且往往覺得不能完整的教授歷史內容;學生也被逼得痛苦,而且面對被縮減的課程,往往搞不懂時代或是事件間的邏輯連結,因此跟歷史內容脫節;一句話:雙輸雙慘。
當然,課本內容已經訂好,所以咱們這些第一線老師也只能認命來教,但具體狀況如何呢?
我其實不表示悲觀(因為還沒做,沒必要先唱衰),但真的希望在第一年執行之後,教育第一線的狀況能良好的傳遞到政策制定者手中呀。
我對十二年國教「歷史課綱」的一些憂慮
(文長! 慎入! )
歷經多年波折和醞釀,「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課程綱要」終於在2018年十月由教育部拍板公布了。課綱擬定茲事體大,研修小組辛苦費心,不在話下。但從關切歷史教學的角度來說,大家仍應多與新「歷史課綱」良性對話,這種論辯互動為的不只是現在,還有未來,相信這才能使歷史教育不斷往前邁進。
我曾在不同場合提到,這次新的歷史課綱有個亮點,也是我認為最具里程碑意義的籌劃,那就是將「探究與實作」這個元素納入了課程中。我相信此一規範會改變歷史教學現況,無論影響是大是小,中學歷史教學的前景必然會有不同。
但是,在欣喜於歷史課綱加入了新的精神、促使教師有機會稍稍擺脫習慣的「傳授灌輸」並帶領學生朝向探究之餘,也對其中若干規劃頗感憂心,我看到了教科書編輯、教師教歷史、學生學歷史可能面對的困難與限制。
國中通史-編年架構、教學景況更嚴酷
國中歷史課程沿襲以往,三個年級的歷史都是採行自古至今的通史架構,從台灣通史、到中國通史、再到九年級世界通史。或有人認為,國中部分改變不大,倒是好事;反正長期以來編年取向下,教師必須時時趕進度的問題早已見怪不怪。但麻煩的是,這次課綱社會科教學時數都縮減了,國中必修歷史比過去少了1-2個學分,亦即三個年級每星期只有一節45分鐘的課程。時間的壓縮,可以想見歷史教師教學壓力更甚於以往。而為了要上完三個領域自古至今的通史,教師「追趕跑跳」式的教學只會更為嚴重。
另一方面,時數減了,通史編年內容理應裁切減少,況教科書又有字數限制,這些條件下編寫成的課本敘述恐怕比以往更加稀釋和簡化,其結果是,教科書會變得更無趣單調,任何史事現象只能兩三行草草帶過,還真比不上「維基百科」!(現已如此,未來會否更為嚴重?)至於國中生能不能因為學過這些通史,而具備三個領域的歷史知識基礎,好為高中專題課程做準備?若對照上述從教科書到教與學遠較過去嚴峻的情況,這恐怕是理想甚於實際的期待。
高中主題多又難、易流於簡化空洞
此次改變最大的是高中部分。和前一輪課綱很不一樣,高中課程採用專題設計、主題方式呈現。台灣史、中國與東亞、世界史三個領域,各有三個範疇及相關主題。這個規劃想必出自一個重要的構思:解決長期以來國高中歷史教學為人詬病的「重複」學習問題。確實,多年來這兩個學習階段無論那個領域都採用通史架構,導致學生在國中學完一輪歷史後到高中再學一次,差別只在前後所學內容多少而已。新課綱把通史留予國中,高中改走主題學習路線,這不能不說用心良苦。另一方面,高中捨棄通史編年型式,以主題編排課程,或基於此一理想:使教學更為聚焦、深入探討,避免如編年流程瑣細無所不包,散漫沒有重心。
主題式課程設計常見兩種型態,一是以時間為軸、針對某個專題在長時段中的流變。這種專題「發展史」,旨在讓學生掌握一些現象的演進,學習認識變遷與延續的痕跡。第二種型態是在特定時空下選擇若干問題深度探索,著重人、事在短時限內的發展變化,學生可藉以瞭解原因和影響涉及的多重複雜因素。的確,縱長和深度探索兩種主題設計都見於新的高中課綱,甚至可說,這兩種課程型態譜成了此次改革的主調。如台灣史和中國與東亞領域的「移民」、「人群移動與交流」屬於發展史,世界史的「文藝復興」、「冷戰期間的政治局勢」是深度探索。然而,這兩類課程儘管是針對編年通史之弊,卻也有需要慎行之處。
試看英國自1970年代以來歷史教育改革運動,同樣是捨棄編年史綱、改採專題發展史如交通史、醫學史、戰爭史,以及深度探索如中世紀的城堡、文藝復興等。但多年的實驗教學,以及1990年代後隨國定課程而普遍施行於中學歷史課程後,引發許多問題與討論。原因出在這兩種課程架構最需要的是充分的教學時間。英國歷史教研者指出,發展史的主題課程,若課時不足,無法呈現變遷的複雜背景,或展示促成變遷的歷史脈絡,一樣會產生「去繁從簡」的困境;如果發展史只是將某個專題孤立而論,仍會步上編年史的後塵:不過就是一些依時間排列的事實、乾枯無意義的組合而已。至於深度探索課題,更需搭配足夠時程,學生始能領會歷史的錯綜曲折。因此,若設計不當、時間不足,可能導致空有主題設計之名,而無歷史探索之實。
回頭看看十二年國教高中歷史課程。課綱內三個領域編排形式都同,依次展示:主題-項目-條目-說明。嚴格來說,如台灣史的「多元族群社會的形成」、「經濟與文化的多樣性」,中國與東亞的「國家與社會」、「人群的移動與交流」等「主題」,更該說是「範疇」或者「主軸」。真正展現「主題」意義的是其下各「條目」,如「戰後來台的移民」、「傳統政治權威的類型」、「明清時期東亞人群移動與特色」、「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
那麼究竟新課綱為各領域每個學期規劃多少主題?扣除導論,三個領域的條目∕主題各是:台灣史15、中國與東亞14、台灣與世界16。
一個學期多達十餘個條目∕主題,教學時間又是多少?課綱建議每學期各領域、條目課數共是30節,所以每個條目∕主題平均只有兩節、100分鐘。未來教學之緊縮和難處,已可預見。何況各個條目涵蓋面廣、時間縱長,如台灣史「多元的信仰與祭祀活動」條目,課綱說明:「多元信仰包括佛教、道教、民間宗教、基督宗教、伊斯蘭教,及原、漢的信仰改宗及其與自身傳統文化的可能衝突。」這顯然是「台灣宗教發展史」,學生必須面面俱到地瞭解多個宗教在台傳布以及引發的文化衝突。範圍之大,只有100分鐘的學習時間。又如中國與東亞領域:「從漢、晉到宋、元時期東亞人群移動的特色與影響」、「明清時期東亞人群移動的特色與影響」,兩個主題關乎移民於兩個長時段下的宏觀變動。空間範圍則包含中國大陸以及日本韓國。而課綱建議,教學時應針對兩大時段的中國與東亞之間因「戰爭、災疫、商貿或宗教等因素」所造成各種人群的移動,並注意「不同時期因人群的移動所帶來的文化交流與相互影響,包括政經重心的轉移、文化與宗教的傳布」。如此複雜的內容可用的時間為兩節半,約125分鐘。至於世界史,「中古基督教世界」、「文藝復興」、「從宗教改革到啟蒙運動」,這些主題同樣是100分鐘。
換言之,新課綱所列數十個條目∕主題,多屬概括性以及跨時空的發展史和專題探究,但課時有限下,這些既廣又深的課題幾乎僅能有100分鐘教學。試想會有多少餘裕讓師生好好思考、深入討論?揣測教科書編寫,大概也只能簡單放入一些「基本」史實,最後可能成了「主題編年史」。而當教師沒有足夠時間介紹各主題所需相關背景知識時,學生可能就是囫圇吞棗、死記硬背課本那些專門陌生的內容。凡此,是否有違原本主題設計、意在深入探索的意義?
歷史科政治化、政治正確取向
新高中歷史課綱另一個必須留意和警覺的是,歷史科政治化以及政治正確的取向。課綱研修小組或許太希望讓歷史與「現在」接軌,但最後卻蹈入歷史不再是歷史的危險。
很多人都關注,高中加深加廣選修課:「族群、性別與國家的歷史」首度納入「轉型正義」課題。其實,這部分應該從更高的視野來審度,也是我認為今版課綱另一個有別於過去之處:若干主題流露出以「現在主義」看待過去的心態。以下僅舉數例說明:
(1)台灣史-「日治時期的人權情況與政治、社會運動」條目。「人權」成為今天人們共識以及衡量是非正義的標準是晚近以來的發展。二十世紀中葉才有「世界人權宣言」問世,而就算有此宣言,其精神普及和具體落實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遑論在此之前。課綱竟要求學生學習日治時期的人權情況,是否意指要採用今人自覺正義的標準來評價過去?
(2)中國和東亞領域-「國家與社會」條目,課綱要求探討「不同類型的傳統政權如何論述其正當性、國家採取哪些措施協助統治…並從人民的主體觀點反省傳統政治結構下人民的可能境遇」。此處是指,要用「人民的主體觀點」反省過往那些無論上層下層階級從不認為人民是主體的時代與社會?再如「現代化的歷程」下,課綱兩度強調重心擺在「近代東亞國家追求現代化」過程中所面對的挑戰。此似意指近代東亞各國都是主動、努力、有意識地「追求」現代化?如是,這毋寧反映著某種「輝格」式的進步觀點。然課綱隨後所舉出的重點卻是要求探討明末、晚清、日本、越南如何「被動地回應」西方帝國主義的入侵。
(3)世界史-「歐洲文化與現代世界」範疇下,課綱指示的探究重點為「歐洲文化的遺產,及其在現代世界的意義」,建議處理的問題:「1.神話與哲學、基督教傳統與文藝復興的遺產,在型塑歐洲現代性上所扮演的角色」、「2. 對個人、自由與理性等價值的尊重,是民主政治、公民權利發展的重要基礎,探討它們的崛起與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的關係,及這些價值在資本主義…上的反映。」這些敘述都有著現在主義的影子,尤其「遺產」(heritage)一詞,讓人觸目驚心。用遺產的角度來決定過去中哪些重要、哪些值得學習,顯示的是以歷史宣揚當代特有價值。亦即學習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不是因為它們就是它們,不是因為這些過去有其獨特之處,與今日所行所思差別甚大,故能成為培養理解他者、感知異己的泉源,而是因為它們有些樣貌類似今日,它們「預示」了自由民主的演進,以作為今人珍視價值觀歷史悠久的保證。環顧現今各國歷史教育改革,多半努力要脫除「遺產式」的教學傳統、走往培養神入與理解他者的方向,我們的課綱看來是反其道而行,實令人憂心!
(4)選修的加深加廣課程:-「現在主義」色彩更為明顯。其實,問題不在「轉型正義」、「女性權利」、「性別意識」、「戰爭殺戮」、「國家暴力」該不該納入歷史課,而在於教導這些課題的方式。眾所周知,諸如「轉型正義」、「國家暴力」這些語詞絕非不證自明,其界線複雜模糊,內涵難以確定,價值也多所爭論。好的歷史教學正應該檢視這些語詞的淵源與意義轉變,帶領學生探討各種觀念爭議及其由來。
亦即,歷史學與歷史教學在面對人類各種制度觀念時,都必須從時空的視角、也就是「歷史化」的方式切入思考。即便是西方乃至今日各國所標舉的民主、理性、科學、世俗化、個人主義、國家、人權等等,在歷史學家眼中都是特定∕近代時期的產物,並非古今皆然的鐵律。歷史必須去檢視、理解這些被稱為「普世價值」的主張如何形成以及其中顯現的矛盾、衝突、反轉、弔詭等各種面向,好提供大家反思。
遺憾的是,加深加廣課程的條目與授課建議,多處飄散著濃濃的「道德教誨」氣味,似乎已先在若干議題上畫出一條是非分明的界線,要求肯定、認同。若干介紹文句也立於某一邊發言:「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族都有其傳統社會、傳統領域與知識體系,但受到外來者的衝擊,面臨…弱化。」「傳統的歷史書寫一向以男性為中心,以女性為主題的書寫觀點經常受到忽略。」「傳統性別秩序與性別體制看似天經地義,實則與特定的歷史脈絡與社會文化相關。」「戰爭不僅造成人命死傷,也帶來心理創傷,並型塑集體記憶。」「現代國家以違反人權的手段對人民施加暴力的傷害所在多有,如何回覆受害者的權利、追求轉型正義的課題亟待討論。」課綱理應有其高度,但這些敘述凸顯出「傳統」與「現在」二元對立、錯與對截然分明,甚至包含著今是昨非的立場。
然而,傳統、現代究竟各是固定的模型或更是一個不斷變動與交錯相融的過程?原住民與外來者、現代及國家的關係會是單一的嗎?如果傳統的性別秩序有其歷史文化起源,現代的性別觀念何嘗不是歷史的產物?「國家」不也曾在過去與現今被寄予厚望,做為個人安全、自由的保障?戰爭的殺戮豈止限於二十世紀?哥倫布及近代殖民國家對外征服同樣殘暴,課綱卻談「大航海時代以來,不同地區的物種交流」。而美國獨立革命戰爭不也被課綱按上「現代國家的建立」、賦予正面的意義?
意義多元化時代、課綱應展現多面向
任何時代、現象的意義從來不是固定唯一,歷史正是要教人看見多元與多面。就算我們在某些方面自覺進步開明,但歷史教學並不在高踞今日正義舞台,俯視過往眾生,予以指點「批判」,而更應引導青年學子學會「理解」當時那些發展所特有的社會文化與價值觀。同樣重要的,歷史教學也必須教導學生注意,即使在箝制之下,人仍有其主動性;女性、猶太人或各種弱勢群體在過去時日中縱使受到壓迫性的待遇,總還有些人那麼努力而且成功地求得一些空間,展現了自己,甚至向世界發聲,還可能做出貢獻、影響時代的發展。
歷史要讓學生看到:無論那個時代哪種體制,都有其「黑暗」的一面,但環境再如何不利,卻也並非滴水不漏、毫無間隙;個人並非只能是大洪流下的棋子傀儡,人有動能,會力圖突破和超越困境。因此,歷史要展現的一個個過去圖像,不是相較於光明今日的黑暗沈重單一,而是獨特、寬闊與複雜,也是積極而可以引發省思的。如果歷史教學的確具有教育公民的作用,那麼呈現這樣的圖像不正是最好的公民教育!
整體來看,高中歷史新課綱有其立意良好之處,但也在許多書寫以及預設價值觀上,使歷史處於與教義一線之隔的危境。我們總是期待學生-未來的公民具有「批判」思考,歷來課綱也多把培養「批判」精神作為各科共同的教學目標。於是,我們社會從不缺乏站在自己這邊、以自己為對他人為錯的撻伐之聲。但,我們缺乏的是看見對方這個「人」(不是某個觀點而已)究竟想什麼、為什麼這麼想的「理解」。這正是歷史理解、或說歷史的批判思考之價值:感知我與他者的差異以及認識差異的由來。而以現在批判過去,恐會逾越了歷史所以為歷史的分際。
誠然,沒有完美的課綱,任何課程標準都是各方勢力競逐妥協的結果。即使如此,我們仍應把課綱視為文本,洞悉其中的假定和可能的問題,除了以此對未來課綱修訂有所期許外,也藉著分析,提醒教科書作者或是教學者謹慎小心,甚而彌補、超越。這樣,我們也就展現了人的動能性!